檐外雨潺潺,吹梦入春山

【杀破狼 · 长顾】秋夕


提起太始,人们都会说,那是一个光耀千秋的时代。


数百年帝王家业堆积、朝臣将相更替,河山锦绣、四海清平,万国来朝、雄踞宇内,从四境内外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中央的紫流金奔腾燃烧,沟通了南来北往的交通血脉,渗透了家国民生的每一条枝节。


后来人们坐在日行千里的蒸汽机车上回望当年,仍可见史书上留下的字里行间都是当年盛景的记录,留下了一对惊才绝艳的君臣和他们生前身后的百十年建树与远谋,却少了一笔,用来讲一讲“太始”这个从诞生起就注定光耀百年的年号,到底从何而来。


当年执笔的史官们,或许对那位温厚中正的太始帝屈指可数的几件逸事有所耳闻,但很明显并未把它们当作正经事,整理字眼,记录下来。


比如“太始”这两个字,原本只是陛下与顾帅、沈提督共饮,顾帅酒酣后的信笔一挥,却转头被陛下拿去做了年号。而非像别的什么年号那样,由半个朝堂的文臣言官斟斟酌酌,考虑尽了前后几百年的国运气数而来。


所以说啊,史书真是遗漏重点。

 



这位顾帅,名昀字子熹,乃大梁始皇帝长公主与安定老侯爷独子,正经的世家公子,同陛下还有几年义父子缘分,而本人则曾在隆安年间平东海叛军、缴南疆乱匪、退西北蛮夷、灭南洋海寇、甚至以孤军守卫危在旦夕的帝京并力挽狂澜,麾下十万玄铁营名镇宇内、纵横西北诸国无往而不利。常常让后人抚卷慨叹,神往于当年元帅临处、四方噤声的威武气势,而全难记起彼时他耳目不便和一身伤病。


他平生总是一副天地为庐的坦然,常叫人忽视他也只是一介凡人,更难以想到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担忧牵挂。


顾昀平生最沉于心底,连想都不愿一想、更遑论一见的事情有三。


一是家国逢乱、山河动荡;


二是他的小长庚,他实在不愿见长庚流血或是流泪,说到底,两样都是人一身精气所化,实在分不出哪一个能让他的噩梦短暂半分;


第三样,说来却像是个玩笑,是黏腻不休的甜味,即使他从幼时不喜欢酸味能被打到改,甜的东西大多还是咽不下去的。




所以当年帝京百丈城墙上,那猝不及防的一个吻,实在是他一生最百般滋味的一个记忆。


面前西洋铁骑踏着同胞骨血、带着踏破城关时沾染的百姓血气与烟尘野火,浩浩荡荡破城而来,背后却是依旧固执地争论着、畏缩着的一国之都。那时候他悉心照顾过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代表江山社稷的郡王,站在他眼前,一脸沉静地谋划取舍,眼里却闪烁着疯狂的忧虑与执念,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烧。


他的嘴唇上还带着腻得要命的甜味儿。顾昀是在爆炸后,瘫靠在城墙脚下,看着它倒下来时,和着铺天盖地的尘土味儿一起尝到的。他还能认出那是绿豆汤的味道,朴质而含蓄,但并不妨碍冰糖把百炼千酌的软甜鲜明的刻进去,把八风不动的深沉也拖进十丈软红。

 



神瓜大将军依旧在又一年夏天给身为他多年领导顾帅送来了一堆西瓜。为了不糟蹋边关守将的心意和西北边灿烂的阳光,陛下有时候也会过来帮忙解决。


这种时候顾帅就终于肯在旁边吃一点。不过身边侍从那种能把西瓜切成完全相同的薄片,并在白瓷盘里干干净净地摆出来的精巧技艺依然派不上用场,因为陛下往往是直接抱着半个小西瓜坐在廊下,拿着一把特制的薄薄的白瓷小勺,慢悠悠地挖着吃。


西瓜正中间的一块儿特别红,勺子绕着中心转一圈儿,切断一些有韧劲儿的白色纤维,就能看到茜红的西瓜汁涌出来,这挖出来的第一块,会被糖分充实的西瓜汁和细腻的果肉填满。


不过陛下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就是了,他从来都是先在最贴近瓜皮的青色部分的地方用施针切脉的手艺挖出够薄的小片,转手把勺子递到身边正研究一些图纸或者是文书的侯爷眼前,然后被放弃抵抗的人用虎牙叼走咽下去。


长庚其实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想跟他过一过四季时令。尤其世间种种纷繁寥落、动荡辗转,一应浮沉,不得不经历的酸辛苦辣太多了,总想让他试一试妥帖温柔的甜。给他挖的瓜基本都是挑的泛白的部分,良心还常常有些煎熬。西瓜嘛,那种水灵又清爽的感觉确实是招人喜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西瓜可以再不甜一点儿。

 



这时正是夏天的最后了。小院子里一滩浅得不像话的池子,一眼看出去也还是有了上下两轮月亮,黑沉沉的夜幕像是无边无际的一场星河清梦,无论如何总也看不到头。风一概是温热的,又混着一股水果的甜腻味道,与顾昀前半生大多数风沙铁马的时光不大相符。


顾昀把那块凉丝丝的水果咽下去,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月光底下衣袖顺着胳膊滑下来,夜色里手臂白的像是发着光,右胳膊肘顺顺当当地就落在了陛下肩上。


长庚没所谓地瞥他一眼,孰料这个人厚颜地连脑袋都凑了过来,额头抵着他颈窝,呼吸隔着衣料贴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地笑着,痒得他汗毛都要竖起来。


长庚:“……”


大帅,不热吗?


不知道陛下身上哪点儿合了他的意,顾昀索性转了个身,直接整个人背靠在长庚身上,毫不客气地舒舒服服调了调位置。一整套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像是小动物在吸引人的注意力,来动手摸一摸它。

 

“陛下,我想啊……”


长庚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他开口,却完全像是没话找话。他嗓子里唔了一声:“什么?”


“你看天上那个月亮,像不像上次你逼我吃的那枚蛋黄?”


长庚差点儿没捏住手里的勺子,那一下乱戳甚至让红彤彤的西瓜汁溅到了自己嘴角。他简直都要给他气笑了,随手把西瓜丢到一边,说:“敢问您什么时候能老老实实吃东西,省得天天让人追着催来催去,我倒也能省点儿心。”


顾昀不搭理,伸出手去比了比那个皎白的圆,叹着气:“不过还挺好看。”


长庚让他磨得直摇头,往后挪了挪,顾昀顺势往后仰,被他好心接住,推又推不回去,只好放在腿上。


“陛下眼睛这么亮,想什么呢?”


说着别人的人自己安稳地躺在人家身上,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在月影灯影都触及不到的地方,却还是亮的仿佛盛了水。他跟着他没话找话:“想去年的中秋,我在帝京怎么也等不到你,就看着月亮一天天越来越圆,那时候想,”顿了一下,“其实我们就没几个四季轮回是一起过的。”


这点顾昀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早些年他为了疆土总是分身乏术,长庚为了个承平天下也一直忙着,两个人连见一面都要两三个月地盼着,而此刻因为他过半月就要去西南边陲,一句往后的承诺也难说出口。他想了想,觉得也不是日子艰苦难以维持,偏偏两个人都为了公务事奔波到难以一见,还不如找个山脚下,打个柴、种个田什么的,想着想着自己倒把自己给逗笑了。


他伸出胳膊勾住长庚的脖子,使了点儿劲儿支起身子,嘴唇凑过去贴住了长庚的,那两滴西瓜汁沾到他嘴唇上,舔了舔,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额头抵住他,说:“陛下,什么时候想我,铁轨车啊雕啊什么的,半天就给您送回来了。”


距离近得让人脑子发懵,不知道是不是顾帅他老人家世家风流的又一手绝学,总之在长庚这里莫名其妙起了作用。他也不顾那一句随口扯来的安慰,虚虚揽住顾昀的背,说好歹再一起过个节。


顾帅挑眉,趁着长庚没手扶着撑起身子就把他往下压,两个人顺顺当当地倒在回廊的木地板上,离水池边太近,长庚的几绺头发梢都落进了池子里,在水面上撩起细细的波纹,水里那个月亮慢悠悠地晃了晃,连同落在池边、身上和窗格上的亮色也跟着浮动起来。


顾昀笑眼盈盈,细碎月影里眉目仿佛生着光,他说,臣这种姿色陪陛下过节,香车宝马什么的都用不上了吧。


长庚“哦”了一声,到了尾音还是不出意外地扬了起来:“那琼浆美酒就更用不上了吧?”


顾昀刚要挑起眉,看清长庚的神色之后有点儿寒碜的干笑了一声:“都听陛下的。”

 



是八月十五秋夕,一片匍匐着沉寂的宫墙内,浩荡白石高阶上的金殿孤对皓月冷辉,涂染出漠漠无声的素白。高风扰得殿内垂挂琳琳琅琅,烛火同金玉交辉出天潢贵胄的气象。


因陛下实在不喜歌舞缭乱,因此除了几轮翻来覆去的祝词,便只有几样丝竹伴奏,也是亏的乐手个个造诣精深,气氛还算热烈且祥和。


长庚坐在上首,从那里恰好能看到一轮整个儿的月亮,是千百年来一直都美得无情无知却又皎洁端静的,孤悬在茫茫不见边际的苍穹之上,让人清楚的意识到谁也留不住,如同决不复返的浩瀚的洪流时光,简直就想落下泪来。


他拿起从一开始就端端正正放在那儿的酒杯,朝那个方向遥遥一举。




而这样的夜晚对顾昀来说就又平白少了许多风致了,他若要端坐着,就只能对着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的徐大人发愣,更何况手里端着的还是一杯茶,清得连芽都要按个儿数的,对比之下简直让顾帅怀念起了从前听那老酸儒吊书袋子的时光。


他微微转过去对着左手边儿桌的沈易:“喂,季平!”


声音自然不会放得同平时那么大,那边儿对着一只发钗还是什么明晃晃的东西散德行的沈提督连头都没抬一下。顾昀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从眼前的果盘里拈了个带壳儿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比划比划就朝着沈易怀里砸了过去。


沈易让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看样子差点儿就要伸手摸一摸身边有没有带刀了,抬头一看也没客气,方才正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的葡萄转手就朝顾昀这边儿扔了过来。


顾昀赶紧伸手去接住那颗破了点儿皮、正流着甜丝丝的果汁的葡萄,丢在一边手都顾不上擦了:“沈季平!把你那酒分给我一点儿!”


沈易原来还想跟他拌两句嘴,听了他这句话直接笑得不成人样:“哎哟喂,侯爷,这可是陛下的意思,我可不敢忤逆——酒壶就放这儿了,您老人家想喝可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两个桌子摆得八丈远,顾昀连丈量的功夫都懒得费了。听到背后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他拿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几下,指着要给沈易看,沈易探头瞥了一眼,啐了一声,又一颗葡萄扔了过来。




长庚在上边看得清清楚楚,顾昀跟沈易这对老友碰到一起就总得亲亲热热地混点儿花样出来,他摇着头,把来来回回的官司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有点儿哭笑不得,没留意拎起了杯子又是一口酒。


同他一起度过整个人生的人,会有多亲近。


做一杯酒也这么招他喜欢。

 



往往复复的宫宴程序拖到了亥时,深深宫苑里的热闹总如同错眼一看就绽过了的昙花,顷刻又恢复到平常的严整与静寂中。尽管此时天上月正圆,承载着四四方方的高墙内不知多少离家千里的宫人的目光。


长庚没在这月亮下照透了寂寞与怅惘的地方久呆,散了席转头就出宫了,回到家时顾昀抱着个小酒壶坐在小院子里看月上柳梢。


顾昀老远眯着眼睛看出是他,把酒壶藏在一边花坛子里,没头没尾的叫他:“心肝儿,怎么从终于舍得从月宫回来了?”


长庚难得没有直接搭话,走过来一把张开手臂,把他揽在了怀里。


顾昀从来没有从他身上闻到过酒气,而这一次,他发现连长庚在耳边的呼吸都似乎被酒香点染的火急火燎的。他想了一回也没太明白,今天晚上的夜宴似乎一切平顺,那些个蛮人使节也没有提从前那种没脑子的要求。这是发生什么了,还要借酒浇愁?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却发现长庚把他搂得更紧。


长庚还是个孩子时,就是个懂事省心的,连偶尔撒个娇都只是一两句话,轻轻巧巧地拿捏着人心里那点儿软处,很少见他直接扑过来,告诉你他想要什么。而现在借着点儿酒,却仿佛穿越了时光,才看到当初那个少年淡然理智的外壳下,藏得深深的属于本该被温情相待的孩子的一点儿心性。


“子熹……义父,”像是从这个称呼里汲取什么温暖似的,长庚加重了音节,他的声音沾着酒意,平静得有点儿淡然,虽然还是模糊不清,“义父今夜开心吗……”


开不开心什么的,别人推杯换盏而他被晾在一边喝热水这部分不行,遛沈季平感觉还不错。顾昀揽着长庚,在他腰上摸了两把,说:“唔……还行。”


长庚也没躲,他的声音渐渐小的要听不见:“我最喜欢的时光是二十年前……忽然就有了亲人,有你……简直就跟别家的孩子一样了……”


顾昀像是想起了什么,半张脸埋在长庚的肩颈里笑,呼哧的气声和一句短短的话漏了出来:“我也是啊。”


“我以前……过得算不上平顺,可是……一想到竟然还能遇见你……就觉得啊……”长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我真是幸运……”


我也是啊。


“子熹……我只有你了。”


顾昀顺着他的劲儿往后让开一点,犹豫了一下又偏着头凑近了他的耳朵,声音像是一声淹没在风里的叹息似的。


“我也是啊。”




木樨暗香在月色里浮动,冷寂银白落在金粟千麸的花枝上,大概是温柔的留了情,玉颗珊珊裹在空里流霜的雾霭里,莹莹地生着光。顾昀凑过去吻他,他眼睛那么亮,像是终于捞到了那万人同赏的月亮。从长庚那里尝到了今年新上的桂花酒的味道,带着点儿乖顺温柔的甜,顾昀微微摇了摇头,长庚的眼睫毛扫过侧脸带着些痒,温温软软的夜色与唇齿竟然也会醉人。


这世间有逝者如斯,有来去匆忙,也有一派繁花着锦,灯火与阑珊也有悄然错落,此夜不会永寿渐长,正如同一两月便失了颜色的飘香桂子,如同天上月轮总会渐瘦成弦,可是说起这些镜花水月啊——


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此后的每一树繁花,都带有与它相似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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